从了解土地的脉搏,到走进它
当青铜犁铧第一次剖开渭河平原的冻土,稷与麦的基因便镌刻进华夏血脉,三千年农耕文明的潮汐在童年的书页间涨落。从小生长在玻璃幕墙之内,作为城市二代,对于农村、农民的认识总好似隔了一层薄雾,只看得清大概,而难以了解细节脉络。因此,当得知学院要举办“农民流动与土地流转”口述史时,我便积极开始为本次调研做准备,希望通过这次调研,将投射在纸页上关于土地流转的视线,移到田垄与生活之中,了解费孝通笔下经历量子纠缠般嬗变的“乡土中国”。
口述史工作恰似在记忆的断层带考古,当我第二次投身口述史调研工作时,对于调研流程的把握不再是初次的莽撞与慌乱,而是早有准备。早在放假前,我便利用村庄熟人社会的特性,四处打听符合“土地流转”“第一代农民工”,且“年龄稍长”这些条件的访谈对象。起初,找到了一位看似完全符合标准的人,可一通电话交流后,发现他因没上过小学,表达能力欠佳,对于诸多问题都难以清晰阐述,显然不是理想的访谈人选。
于是,我赶忙拜托亲属,继续帮我寻觅合适的调研对象,几经周转,终于寻到了高占存老人。老人外出务工已二十余载,每次返乡的时间都格外短暂和珍贵。得知他大年初六就要奔赴山东潍坊继续务工,仅有大年初四早上能抽出几个小时,之后,便要忙于四处拜年应酬,再无闲暇接受我的访谈。因此,大年初四凌晨五点,晨露刚刚染上草叶时,父母便开车载着我赶回村庄,准时找到高占存老人,开启了这场调研访谈。
图1 受访者照片
叙事“返青”:务农、营生与务工之路
访谈开始,刚见面,简单寒暄几句,老人便满脸自豪,打开了话匣子:“我小学一到五年级,一直都是班长。和村里同龄的孩子相比,我那时还挺聪明优秀的。”
小学乃至初中,高爷爷的成绩始终出类拔萃。然而,他却最终没能考上高中。高爷爷说,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人人需要依靠劳动挣取公分,缺乏对教育的重视,小学老师甚至被蔑称为“臭老九”,那时村里没有正式老师,都是些民办老师,村中人都认为只有那些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人才会选择去当老师。他小学五年级时,一年内甚至更换过20多个代课老师,知识的传递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连贯性。到了初中,尽管换了正式老师,但是整体教育水平还是很落后,他的班级八十多名学生,没有一个人应届考上高中。高中落榜后,他的人生便与土地紧紧绑定。高爷爷家中三口人共分到三亩地,零零散散分为七块,两亩肥力薄的地多数时候用来种花生与地瓜,两种作物一年轮一次,也有几年改换种经济作物烟草、杨树。另外一亩好的地,土地肥沃,灌溉方便,每年可以种植两次,因此用来种植小麦,每年大概有六百到八百斤的收成。高爷爷说:“小麦一年能收两次,冬天过后就返青。小麦在冬天蔫了,但是等气温高一点的时候,黄黄的叶子就又变成青绿色,像是重新再活一次。”
但老人务农后发现,一亩地一年只能赚一千元左右,无法维持家庭开支,于是,开始积极发展副业。起初在1994年附近,他跟着村里的建筑队打零工,一天工钱6元。然而,农村的建房需求时有时无,常常好几个月都无人动工,建筑队自然也就没了踪影。后来,他咬咬牙购置了一台冰箱,转行卖起了雪糕,可这份营生也有着明显的短板——季节性过强。一到冬天,雪糕生意毫无收入。于是他又购置了一辆三轮车,穿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干起了拉客的营生。这份工作相对自由,让他在秋收时节还能赶回家里,照顾地里的农活。一天下来,至少能挣二十元,虽说不算多,但也能勉强补贴家用。可三轮车的损耗极大,短短三年,就破旧不堪,而更换新车所需的资金甚多,他决定继续更换工作。之后,老人又前往县城的矿上打零工,在昏暗的井下帮忙倒渣子、推矿车,一个月下来,能有一千元左右的收入,但这个工作也不稳定。最后,老人选择在县城经营一家手机店,那时的收入相对稳定,日子似乎渐渐有了起色。
“听别人说出去打工赚钱很多,但是我没有很多欲望,我恋家,就想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我要是出去了,老婆自己在家,收拾种地什么的都很困难。”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不尽然如人意,妻子突然患上乳腺病,看病、检查一系列流程下去,多年的积蓄瞬间被掏空,家里还欠上了债。与此同时,老人儿子考上了中专,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要一万多,他还计划着给儿子盖新房,家庭经济顿时陷入困境。重重压力之下,他不得不踏上了外出务工的道路。
老人第一份出省务工的工作,是在湖北鄂州华重充填材料公司,负责充填材料加温。这份工作无需在烈日下奔波,也无需在寒风中劳作,相对轻松,每月还有四千元左右的工资。工作主要是通过电脑操作热风炉等机械设备,原理类似烧炉子,在操作室里就能清楚地看到炉子的运行情况,然后根据实际需要进行升温调控。除此之外,因为老人在务工群体里面文化不错,所以还兼职公司操作间的“安全检查员”,每月负责写安全相关的材料,每月还能多赚三百。说到这,高爷爷脸上有些骄傲,并不断嘱咐我要认真学习,多读书。他提到,跟他一起去这个公司的小学同学,因为成绩不好,安全操作手册几行都背不下来,总是受到老板批评,同事之间也有些隐形“歧视”。而他因为爱看书,懂些文化,所以老板对他也“高看一眼”,同事也喜欢跟他来往。
高爷爷外出务工后,唯一的儿子也外出上学,家中的农活便都落在了他妻子一人肩上。看着妻子独自在田间忙碌的身影,老人不免心疼。费孝通曾提到:“乡下人离不开泥土,因为在乡下住,种植是最普通的谋生办法。”妻子不愿意放弃种地,想为家庭一些贡献。恰好这时,村里将他的半亩地划到了承包片区。得知这个消息后,老人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决定把这半亩地流转出去。每年可以获得300元的收入,这笔钱不算多,但能让妻子少些劳累,这比什么都重要。除此之外,为了减轻妻子的重担,每到农忙时,高爷爷便会休假回村帮忙,往返湖北的车费公司都给报销。回不来时,也会花钱请短工帮忙。
图2 受访者土地承包经营权证
图3 受访者土地承包经营权证内页
访谈结束后,我开始根据录音整理材料。我希望能为记忆历史、留存历史做出自己的贡献,这不仅仅是一份简单的访谈记录,更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一份珍贵的情感跟记忆。再次听到录音中返青一词时,我蓦然惊觉,口述史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返青”?当我们以问题意识剖开记忆,那些被时代深埋的文化根系,终将在叙事的光照下重新“返青”,吐露新芽。
杨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