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四年岁末的雪粒子叩响车窗时,我正坐在陇海线7502次绿皮慢火车的硬座上。考研的硝烟在心间尚未散尽,铁轨已载着摇晃的思绪碾过西秦岭最后的余脉。车窗外,黄土高原正以亘古的姿势袒露胸膛,我望着风的手掌推开这片黄土写就的沙海,将远古星辰的碎屑揉成连绵的波涛,堆积成大地苍黄的脊梁,地壳的呼吸凝固成褶皱,任时光以暴雨为刻刀,在高原胸膛写下亿万道裂痕的诗行,蜿蜒着漫向元朝驿站斑驳的砖墙。行程的终点停在了这座在元代就是驿站,又称“八十里铺”,因驻地于此而得名的通安驿镇,这也是此次我所要参与的华中师范大学政治学与国家治理研究院(中国农村研究院)“农民流动与土地流转”口述史调查项目的调研地。每每至此,望着纵横交错的黄土梁峁,爷爷厚重的陇中腔调总会在耳边响起:“娃呀,咱乡下的农民是黄土做的,活着时在土里刨食,死的时候埋在土里,麦根穿心。”农民是和土地深深绑在一起的,城市化的进程让农民有了突破这种联结的契机,但是在心底已经深埋的对土地的情感却总是魂牵梦萦。暮色中,纵横的黄土梁峁坍缩成剪影,而铁轨尽头亮起的霓虹,却把无数深埋地底的根系,烫成在灯光下扑棱的飞蛾。
一土地上的身体记忆与守土困境离年底越来越近,天气也愈渐刺骨寒凉,可是地里的庄稼活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几分。霜风割裂黎明的时刻,三轮车吞吐着冻僵的蛇形黑烟,在黄土地褶皱间爬行。铡草机撕开冬日的喉管,金属的咳嗽声里,呲啦啦地撕裂着苞谷杆将屑沫和尘土扬在空中。玉米脱粒机更是不知疲倦地随着一棒又一棒的玉米有节奏的嘶吼着,发泄着它对这个冬日寒冷的不屑。我攥着铁叉与比自己还高的玉米捆角力时,爷爷这黄土梁布满沟壑的脸漾起波纹:“你们读书人的腰不会弯。”爷爷说着一边给我示范的“陇中弯”姿势,像一株倔强的老麦穗,膝盖蜷成蓄力的弓,脊椎折叠成土地的弧度,脚掌深陷冻土时,用力蹬地,核心用力撑起,玉米捆就被稳稳地送上高高的三轮车了,好像整个黄土高原都在他佝偻的背脊上震颤着。
爷爷出生在共和国的晨曦里,十岁那年被饥馑的镰刀割断了根系。太爷爷饿成县志里某个模糊的数字时,他像粒秕谷般在县里福利院的水泥缝里挣扎着抽芽。1995年北上的绿皮火车载着他四十五岁的躯壳奔向内蒙古铜矿,推料工的钢钎在掌纹里烫出白银的月牙。爷爷说在外面打工毕竟是要比家里种地好的,在外面一天算一个工,一个工可以挣到二十元,有加班的话会额外算工时,他最多一个月干了四十二个工,也就是挣八百四十元,算过来就是一千斤左右的粮食,在家的一年也卖不了这么多粮食。爷爷外出打工前前后后十多年,我问爷爷:“就没有想过努力留在城里吗?”爷爷沉默了一下告诉我说:“想是也想过,但是太难了,我的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离开土地人是活不了的。”暮色漫过打谷场时,脱粒机的轰鸣突然暗哑成叹息。爷爷浑浊的眼球在昏黄的灯光里泛起沼泽般的微光,四年前的手术让他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神气,他的脊椎早已弯成问号,却仍在丈量人与土地的契约:当收割机的铁齿啃食最后的麦茬,那些嵌在膝盖骨里的节气歌,那些烙在掌纹间的陇中弯,默写着农民关于守土的答卷。
二灶台边的政策解读与归土情节在烟熏火燎的灶房里,奶奶在灶台上架火烧饭,爷爷在炉子边的炕头盘腿坐着,二爹坐在火炉另一边的一张瘸腿小板凳上,炖着陇中特有的罐罐茶。土灶吞吐着艾草味的叹息,铁锅边缘凝结的碱垢像年轮般层层堆叠。奶奶风湿的指节在荞麦面团里揉进半生霜雪,边揉着面边默默地念叨着:“精准扶贫那会儿,干部说‘两不愁三保障’是底线,可咱自己心里清楚的很,这份经念不化咱骨头里的怕。”她将面团铺进锅里,腾起的白雾模糊了我看向她的视线。此刻二爹正在烟圈里若有所是地思索着,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把养猪的地方扩建的事,但是因为前两年刚进行了高标准农田的建设和出台了关于基本农田不能占用的规定,在土地的使用标准上有着严格的要求,所以扩建不能占用耕种的土地。承包田里新栽的苜蓿正在吞噬麦种的记忆,猪舍扩建的蓝图却被土地法的钢尺裁成碎片。
二爹成年以后就去城里打工了,凭着二十来年的努力在城里买了房子,让一家人在城里安顿了下来。自从爷爷生病做了手术后,二爹担心爷爷奶奶在老家没人照顾,遂又放弃了在城里的发展,回到家乡开始创业养猪,也就将之前流转给亲戚种的地便收了回来,大多数土地种上了可做猪饲料的玉米和羊吃的苜蓿草。二爹原本已经算得上是离开家乡脱离土地的人,可是在家庭的羁绊下,再一次地选择了回到家乡,重新走向了土地。我问二爹:“是城里好还是乡里好?”二爹告诉我说:“若是说生活交通医疗条件的话,那肯定是城里好,但是乡里有一点对我们来说是城里比不了的。”我问到:“是什么?”二爹答道:“我们这样的人在农村好活。”我们这样的人在农村好活,我们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是生在这黄土塬深处,靠着打工脱离了土地,但是又没法完全在城市扎下根的人,似乎就像高飞的风筝却总是有根线拽着。城里生活的压力是带刺的麦芒,猪崽拱食的响动,远比汽车的轰鸣声更懂肝肠。十多年前他亲手焊死的户籍铁门,终究被爷爷病榻上的咳嗽震开裂缝。暮色漫过粮囤时,一群鸽子在猪饲料棚的小窗口盘旋,我掀开门帘的声音惊起它们掠过光伏板组成的银色麦田,那些深埋在地垄间的根系,那些缠绕在脚踝上的地气,终究比霓虹更懂得如何接住农人的灵魂。
三田野间的身份褶皱与离土隐喻农村的孩子从出生开始似乎就带着一种宿命感,这种宿命总会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敲打着自己的心门,然后回荡着一个萦绕在心头久久消散不了的声音——离开农村,离开这片养育自己的土地,并以此为荣。从踏上求学路开始自己就与这片土地愈行愈远,立志自己再也不愿回到这里,甚至就连自己坐车离开的那天也不愿意回头再多看这里两眼,人与命运的抗争的故事就这样被写在书本的空隙间,渐渐发黄的书页却依旧清晰的笔迹让我意识到这种宿命的难断。往日尘封的记忆像这场不期而遇的大雪悉悉索索地不断飘落,这片土地近十年间好像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这场雪原来在这里整整下了近十年,也有可能是几十年或是上百年。田埂在暮冬的皮下组织里苏醒,我靴底沾着的雪原来是十年前离乡时抖落的胎记。那些被装订成册的逃离宣言,此刻正在冻土深处发酵,谁曾料想那些歪扭的“再也不回来”,会在十年后化作冰茬刺穿返乡车票的静脉。
我不停地写不停地写,爷爷的口中的故事不断地落在我的笔尖,我却是那么的陌生,爷爷自小成了一个被遗落无处可去的孩子,这我不知道;爷爷成年后需要每天下地却依旧得饿着肚子,这我不知道;爷爷第一次外出务工的时候因为没有钱坐车而连走七天七夜,路途上只能靠要一些食物来果腹,这我不知道。这些我都不知道。爷爷的往事像一场迟到的暴风雪,突然砸碎我精心裱糊的乡愁标本。原来他蜷缩在县志夹缝里的童年,是枚被饥馑舔舐得发亮的秕谷;原来他第一次走向铜矿的脚印,是脚掌在冻土上烙下的带血星图;原来那些笑着递给我的柿饼,曾在七百公里徒步途中被磨成救赎的舍利。我的笔突然变成盗墓者的洛阳铲,每掘开一个动词,就有成群的寒鸦从族谱的裂缝中惊飞。
往日爷爷都是笑着对我说:“要好好学习,现在的日子真的已经很好了,你们不知道苦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年夜饭的油渍还黏在采访本扉页,离别的时辰已裹着化肥袋在路边的车站等候。爷爷拄着铁锹站在地头,他的影子正在被干枯的柳树枝蚕食成剪纸。残雪躲在背阴处瑟瑟发抖,播种的冬小麦在法律文书与承包合同的夹层里膨胀。当绿皮火车再次撕开地平线时,我突然看清自己笔记本上爬满的,尽是黄土高原的掌纹与城市下水道反光的鳞片,那些被我们称作宿命的,不过是祖祖辈辈在离乡与归土之间,用冻伤的脚踝反复丈量的,一道永不结痂的年轮。现在又轮到了我,踏上离乡的路,年前残存在地头靠阴面的残雪,像被春日的风吹散躲起来的柳絮,我看向火车的窗外,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明天一定是一个艳阳天。
袁军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