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省漯河市A村的田野间，我踏上了一段探寻小农外出务工、土地流转、确权历史轨迹的旅程。这里，淮北平原的沃土孕育了世代相传的农耕文化，四季更迭中，小麦与玉米的丰收画卷年复一年地展开。得天独厚的土地条件也孕育着一代代地道淳朴小农。我的访谈对象（暂且称为张三），一个从18岁起便穿梭于农田与工地之间的农民，以“季节工”的身份走遍大江南北，农忙务农，农闲务工。妻子在家照看着8亩地和孙子孙女。我有幸从他的大半生中窥见小农生活的“四面”。

智慧小农——“买小拖儿”

小农是极具智慧的。他们善于在小农经济里创造属于自己的财富。在那个贫穷饥饿、不能温饱的年代，张三家全靠人力完成拉耧耩地、拉磙碾麦，一家三口人，每年要缴纳500斤公粮，公粮的认定一共有10个等级，因为没有人脉关系，张三家的粮往往被按照“外七”下等级算作三毛一斤，额外还需再补上四五十块钱。面对繁重的农活和不公的公粮评定，张三向城里大爷家的儿子借来5000块，购置一辆拖拉机，在河南话中叫“买小拖儿”。这也是全村仅有的第二辆拖拉机，出租拖拉机可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邻里邻居、家家户户都上赶着来借，耩地二十里，收费五元。拖拉机烧的柴油一毛两分钱一斤，这样的投资回报，让张三一家终于能够自给自足，温饱无忧。在饥饿与贫困交织的年代，这辆拖拉机不仅成为邻里间争相租借的宝贝，更是一台印钞机，为张三带来了稳定的收入，照亮了家庭的生计。

小农是具有韧性的。这在张三外出务工的几十年间体现得淋漓尽致。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同村人务工一年七百块是种二十亩地都赚不来的。很快，他也成为“行伙”的一员。十几个男人挤在一间小房子里，铺干草、打地铺，天热了就去野河里洗澡，天冷了手上布满冻疮和裂口。用张三的话说“下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拖拉机和挖掘机在院里挖出一个大洞，一卡车接一卡车的烂萝卜、烂白菜往里面倒，这就是工地农民一年的伙食。“包吃包住”还能拿着一天2块5毛的工资。面对老板拖欠工资，“怎么花200请免律师打官司”“大城市找劳动监察大队。小城市就自认倒霉”“能去南方不去北方”都是他走南闯北总结出来的“务工法宝”。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上总会遇到小偷抢劫，那就把钱握在手心里，趴在椅子上装睡，不然迎接他们的就是“哑巴亏”和“红刀子”。务工不易，张三的韧性，如同河南大地上的坚韧小麦，历经风霜而不倒。

小农更是勇于斗争的，在维护自身权益过程中展现出了不屈不挠的精神。1998年，村里土地开始确权。村委会干部和村民代表在丈量土地时，虚假的数字像一把无形的刀，割裂了村民对公平的信任。张三和村民们站在田埂上，望着那片世代耕种的土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懑。两个生产队的村民不再沉默，他们联合起来，将控诉信递到了乡政府。信纸上，密密麻麻的手印诉说着对不公的抗议。从村里到乡里，再到市政府，村民们的身影如同一道道坚定的风景线。乡长背着被子和行李，在市政府的门前打起了地铺，他的坚持让这场斗争显得更加悲壮。村民们誓言，一天土地分不好，他们就一天不种地。原本预计一个月完成的确权工作，硬生生拖了六个月。这六个月里，村里的几百亩土地荒芜着，一粮不产。终于村里迎来了市里下派的调查组挨家挨户地调研，重新量、重新分。“确权证书让农民真正做了土地的主人”。这场斗争不仅改变了土地的归属，更改变了村民们对未来的期待。土地，不再是简单的生产资料，而是他们尊严和权利的象征。

小农在面向现代化冲击时，往往显得力不从心。小农的生活并非全是坚韧与智慧，也有脆弱与遗憾。为了生计奔波的张三，牺牲的不仅仅是自己这一代。在孩子一两岁时，张三就已经开始了他的务工生涯，父亲常年的缺位也导致儿子不爱学习、无人看管，初中结业后早早地离家创业。张三和儿子的关系很疏远。张三说“那时候顾不住温饱，哪里还想教育的事儿，只想让孩子识个字就行”。教育是重要的社会资本，迫于生计的小农家庭无法跳出代际传递的贫困陷阱，张三的故事，不仅是一个家庭的遗憾，更是整个小农阶层在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的普遍困境。张三心里是有愧疚和缺憾的，他调侃自己正如豫剧《倔公公与犟媳妇》戏里唱的那样“父母心贱贱如狗”。教育这架社会阶梯在向上输送知识精英的同时，也在城乡的土地上划出深邃的裂痕与隐形的鸿沟。

小农不仅仅是土地的耕耘者，他们是社会变迁的见证者，也是农村文化和社会结构的塑造者。在漯河的这片土地上，张三的故事只是无数小农生活的一个缩影。通过张三的故事，我看到了小农生活的“四面”，他们的智慧、韧性、斗争与脆弱，构成了中国农村社会的多彩画卷。

（注：尊重受访人员意愿，文中所出现的姓名“张三”均为受访人员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