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投稿 | 孙欣:流动的土地与身份,不变的家乡与情怀

万物皆变,唯心永恒。这在当代中国农民工的生命史中得到了鲜活地印证——他们的肉身穿梭于城乡坐标系之间,身份在农民与工人的社会光谱中游移,拥有的土地在制度框架内有序的流转,而在此之中不变的则是他们对故乡那片土地的热爱和对谋求自身发展的那份执着。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揭示的主体性坚守一般,农民工群体在时代发展的浪潮中始终保持着三重不变性:对故土的情感锚定、对土地的深层依恋和对发展的永恒追求。作为一名农民工子女集体记忆的亲历者,很荣幸能够搭乘本次农民流动与土地流转口述史的调查再一次以历史的记录者的身份与受访者一起触摸历史,追寻回忆,深层次理解农民工群体的三重不变性。

一"老家":对故土的情感锚定

对于我们当地的外出务工者而言,一般都有两个家,一个为常住地的家,一个则为心里永恒的家,也即故乡。在本地的方言体系当中,故乡也即老家,因此在外务工者过年返乡也称“回老家”。从我四岁开始,便跟随父母一同到泰安城区打工,那时的我并不懂得每年一次的回老家机会有多么珍贵,只知道在父母骑摩托车带我回老家的前天晚上,父亲总会高兴地举起我来转圈,母亲则会在旁边一边笑着一边引导着我一起细数回家路上经过的村落,每说对一个村名时父亲也总会不遗余力地举起我又多转一圈,不知所谓的我也就感受到回老家就是快乐。当下的我也是快乐的,不仅是因为我又能跟着父母一起回老家了,还有的是我借助学院里调研机会可以深入理解回老家对于外出务工者的深刻意义了。

本次的调研对象是奶奶的邻居,我称呼他为四老爷。因为地缘关系,我与四老爷一家十分亲切,亲切到每次放假回家后跟他们见面,他们总会提起我小时候去他们家玩时,把四老爷从打工的地方精心挑选后给四奶奶买的口红涂得满脸都是的糗事,讲完后伴随着笑声的消散,我们久别重逢的疏离感也随之消失了。借助趣事拉近了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后,访谈也正式开始了。四老爷说自己第一次外出务工是在19岁(1982年)时,那时一方面是响应村里的号召,另一方面是为缓解家庭的经济压力,因为他的上面还有三位哥哥,对于普通的农村家庭而言,抚养四个男孩子并不是一件易事,所以四老爷便在成年后与哥哥一起前往了湖北省潜江市的一家炼铁厂。此时便完成了身份上的第一次转变,成为了农民工。来到湖北的他与其他工人一起住在舍友多到数不清的厂里的大通铺,每天做着推废铁、加热废铁、抡大锤再造废铁等既危险又耗体力的工作,说到危险时他给我看了看手上被铁水烫出来的伤疤,我的心不禁颤了一下,问他这么辛苦一年能回几次家呀?听到他说一年只有一次回家机会时我又追问他是否会想家时,他没有直说,而是跟我说他记得每一次从家里出发去务工时会乘坐车号为447的普快火车,每一次乘坐的火车总会在郑州中转,以及就算记不清外出工作的具体年份也会记得的从武汉到泰安的火车票的最初价格是18.5元。到此,我明白四老爷对于故土的想念并不是一个“想”字足以表达的,从潜江到泰安近900公里的想念转化为这打工途中的每一个标志性细节,不知道夜深人静时这段回家路在他脑海里又重走了几遍,才能形成这长达43年的记忆。此时,我也明白了为何父母每次回家时总会让我跟他们一起细数村名,原来那就是对故土的思念,而回老家的意义也就在于它能够将这一份尘封于心底的思念变现,让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重新鲜活起来,成为我们与过去连接的纽带。

(图1:受访者家乡图景)

(图2:与受访者合照)

二"上坡":对土地的深层依恋

小的时候,我经常会跟父母一起下地干活,也称为“上坡”。每次上坡时父母总是会为我也准备好塑料工具锨和小零食,随后像孙悟空给唐僧画“避妖圈”一样,父亲在正式劳作之前也给我画一个圈,让我只能在圈子里除草,如果不听话则会被“妖精”抓走,害怕的我只好拿着塑料锨乖乖的坐在圈子里……吃零食。如此,我在田地里度过了四岁前的童年,也是我人生中与土地联系最密切的四年。从那时起,我与土地之间的感情就从未隔断,直至今天,我还是会经常问父亲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收成如何,过年时也会拿起父亲曾经使用过的铁锨到地里刨坑、除草。只是四年的感情就足以让我不舍,更何况是几十年的岁月沉淀,那早已融入血脉、成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土地于四老爷那一代人而言,不仅是生计的来源,更是心灵的归宿。

大部分外出务工者或在打工之前也或在决定于打工地定居之时便进行了土地流转,而四老爷则是在自己孩子出生时迫不得已才进行了五年的土地流转,且还是免费的。因为在本地,土地乃农民生存之根本,很少有人会主动地让出或放弃土地,除非是遇到不得不的情况,所以在四老爷结婚后外出务工期间,家里的土地都是由四奶奶来管理的,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全都凭靠四奶奶一己之力。时间到了1992年,外出务工的四老爷不忍心看到独自一人在家的四奶奶既要照顾嗷嗷待哺的婴儿,又要照看离家数里的土地,思考过后便决定将土地暂时转让给邻居家,也就是我奶奶来耕种。当时四老爷吃过晚饭后来到奶奶家,跟奶奶说正好两家在岭上的地挨的距离很近,就麻烦奶奶帮忙照看一下田地,既不收转让金也不收田里产出的庄稼,只是不要让地荒了就好,等到自己的孩子长大时,再把地转让回来。第二天,四老爷跟奶奶一起上坡里明确了土地的位置、界限、面积等具体信息,又在地里坐了许久之后才回务工地继续打工。或许久坐正是四老爷跟土地进行的短暂告别仪式,在这片他耕耘了大半辈子的土地上,他用沉默和凝视来表达内心的不舍与眷恋,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这片土地:虽然即将分离,但他的心永远与它相连。三"勤力":对发展的永恒追求过去农忙时,我与父母一同回老家拔花生,路上遇到许久未见的乡亲时,总会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你一家子真勤力,上城里去打工家里的地也没闲着”这句话,其中的“勤力”便是指勤快能干的意思。父母这一代人大多是改革开放后头几批离开土地、走进城市的农民工。他们用双手和汗水在城市中打拼出一片天地,但又从未忘记家乡的土地。对他们来说,“勤力”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态度,更是一种对未来的追求。

现在四老爷已经年过六旬,在被许多用人单位拒之门外之后他又回到了年少时耕耘的那片土地上。此时便完成了身份的第二次转变,从农民工回到农民。年龄上的增长没有降低四老爷上坡的动力,身体上的病痛也没有停下四老爷奋斗的脚步,现在四老爷又回到他熟悉的那片故土上,一边种地一边寻找着村庄附近的就业机会。访谈时,四老爷称第二天就要跟着儿子到城里去过年,大年初二再回来,我问他为什么不一块搬到城里去住,他回答“土地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四老爷以及父母那一代人从农民到农民工,再到回归土地的新型农民,他们的身份在时代的浪潮中流转,但对家乡的深情、对土地的眷恋以及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却始终如一。正如诗人艾青所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份深沉的爱,跨越了身份的变迁,穿透了岁月的长河,成为最温柔的力量,指引着我们前行。愿我们都能在身份的流动中,不忘初心,坚守那份对家乡的深情,让土地的温度永远温暖我们的心灵。


孙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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